西紅柿飲夠了陽光紅得才痛快。紅痛快的西紅柿前后左右掛著,欺秧。靠底下先熟的那一茬兒果子摘完之后,開始落葉,給背陰的柿子挪開遮擋,以便背陰的柿子也能適時紅起來。其情形如同多孩子人家的母親,總是偷著往最弱小的孩子嘴里塞塊兒糖或煎個荷包蛋,盯著孩子做賊一般慌亂吞下。盛年的西紅柿總比別的植物憔悴得早,稀疏如母親的頭發(fā)。
西紅柿的花開得簡潔:綠底托兒,向后背著的明黃瓣兒中間撅出一柱稍胖的黃蕊。那底托兒忠誠,忠誠到柿子紅透下秧不掰都不肯下來。
開花之前西紅柿的葉片油茵茵密匝匝的,截短竹竿的插架湮在那綠海里并不忒顯。等琉璃珠子大的小柿子逐漸長成李子,長成橘子,長足了個兒,紅暈涂上果子,由淡而濃,往皮里沁。沒紅透的柿子是澀的,還酸,所以,再嘴急的孩子也知道托腮等著。捏,挨個兒捏,成批果實下市之前必先經(jīng)過孩子們的舌頭關(guān),再嚴(yán)的籬笆也卡不住眼饞的小狗。
敞開肚皮吃柿子的日子在拉秧之前。耗多了精力的柿秧略顯光禿,竹竿架露出來,畦壟里支著,撐起大片田地間的頹塌。東一個西一個老透咧了嘴兒的柿子掉在柿秧底下。腐爛的甜味,招致蝴蝶聚了,花翅一翕一張,探出口器傾了身子吮點著斂食。熱情隨柿子的產(chǎn)量而減低,柿子地中的草瘋長,半人多高,農(nóng)人也懶得管。小蛐蛐和螞蚱的兒子蝗蝻歡勢起來。一叢一蓬的馬唐,耷拉著粉紅穗序的狗尾巴花,掛了漿果一嘟嚕一嘟嚕的野紫葡萄,大棵兒梃梃的棍兒莧從柿子地里拔出來,老綠中斑駁著急匆匆的新綠。(注1)
西紅柿紅色為多,粉色次之,稀罕的是黃色。摘柿子的早晨,大人們不吃自家的飯。日頭一竿子高,暑氣混著地?zé)嵴羯蟻恚尤鍌€泡機(jī)井水里。貓洗臉的工夫,柿子就能吸飽陰陰涼意,掰開,瓤起沙,任誰都能不歇口兒地干它幾個。
一籃一籃的柿子被裝進(jìn)了方形敞口的荊條筐上路應(yīng)市,挨筐邊兒擠裂的揀出論堆兒便宜賣。
瓜季,瓜農(nóng)搭了窩棚看瓜,種菜蔬的農(nóng)人也看著,名曰“看青兒”,看黃瓜和柿子。城郊的孩子比不得市里孩子的嘴壯,全靠夏秋的地產(chǎn)物頂著。西紅柿熟了摘柿子,茄子鼓了揪茄子,玉米躥個兒撅甜棒。
種西紅柿秧栽,不似蘿卜撒種,也不似玉米點種。所以,京郊的西紅柿很少占了田邊地角,都是一大塊地一大塊地成規(guī)模地種植。零星栽種的西紅柿不易長結(jié)實,病殃殃的。
北京人早先是不食西紅柿的,嫌它不好聞,北京話,青氣味兒。跟辣椒一樣,登陸北京最初的西紅柿都被當(dāng)作“花兒”盆養(yǎng)著。
上世紀(jì)二三十年代,番菜館兒把西紅柿牽上了餐桌,吃西紅柿成了新派兒人物眼里時尚的事情。40年代后期,始植于四郊園圃。所以,有關(guān)北京西紅柿的舊述不多。老舍那篇《西紅柿》發(fā)表于1935年的7月4日的青島《民報》,《再談西紅柿》發(fā)表于同年7月21日——離北京不近,住青島黃縣路6號時寫的。
西紅柿有了現(xiàn)而今這點威風(fēng)全要仰賴五六十年代的饑饉。缺吃少喝促進(jìn)新事物的普及——但凡是產(chǎn)量大的作物全被拽來頂戧——都甭跑——玉米土豆白菜蘿卜中間夾著小臉兒憋得通紅撅嘴兒的西紅柿。
大面積普植之后,西紅柿一下子多了起來。趕上下市大撥兒轟,極便宜。人們想主意往冬天里藏,做西紅柿醬流行一時。西紅柿開水燙過去皮兒,切碎塞瓶子里,蓋蓋兒蒸煮。輸液瓶成了搶手貨,踅摸不著輸液瓶罐頭瓶盯著。蒸炸彈的事兒哪條胡同大約都發(fā)生過。
拉秧的西紅柿上總有沒長成的柿子,個兒小,虛虛愣愣。農(nóng)人愛惜物力,不舍得丟棄,揪下來炒了吃,曰炒青柿子。柔和而親切的酸,下飯。其待遇如同拉秧茄子上的小茄,鹽腌名曰“腌黑菜”。(注2)
西紅柿秧不如茄子秧運(yùn)氣那么好——老令人惦著——有凍瘡,擗幾枝煮水燙手腳。
柿秧總被農(nóng)人清地時與雜草垛一起,想起來撕一把回來燒,想不起來新的壓舊的冰凍雨漚隨時月下塌——朝南,又怎樣?朝北,又怎樣?……最后呢,誰也不比狗尾草更高。(注3)
西紅柿原產(chǎn)南美洲西部高原,墨西哥人馴化栽培的,傳入中國大約在17世紀(jì)。成書于1621年王象晉《二如亭群芳譜》中這樣寫西紅柿:“番柿,一名六月柿,莖如蒿,高四五尺,葉如艾,花似榴,一枝結(jié)五實或三四實,一樹二三十實。縛作架,最堪觀。來自西番,故名。”1621年是后金天命六年,那一年努爾哈赤占了沈陽攻下遼陽,關(guān)外,死很多人。李自成剛15歲。
最好吃的柿子當(dāng)數(shù)打籽兒留種的西紅柿。柿子老透,剖瓤洗下種子,柿子皮隨手遞給孩子吃,農(nóng)人叫它“柿子瓢兒”。
我姥姥在世的時候給我搟西紅柿面用大料和蔥焌鍋,有肉味兒。
前年閑逛,固安大集瞅見賣柿子苗兒的,買了二十幾棵。種了,候著自然熟。第一茬兒收了兩大臉盆。沖了沖,水都沒甩凈,挽著一只褲腿兒的我爸拿起來就咬,站著把一個大柿子啃光,鼓著腮,蒂把兒含嘴里嗍了又嗍,嚼嚼,最終還給咽了。
注1:馬唐,蛐蛐兒草的學(xué)名;狗尾巴花,學(xué)名柳葉刺蓼;野葡萄,學(xué)名龍葵;棍兒莧,學(xué)名反枝莧。
注2:沒長成型的茄子在北京人嘴里恒以茄子包或茄包子呼之。
注3:引自余光中的詩《狗尾草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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